▼001
她在哭泣。
扭曲景物因淚水溶成一片混沌,纏繞交錯的色彩僅有紅與黑,強烈得深深扎入視網膜底,同時也單調得令人感到空虛。
絕望、恐懼、憎恨,從跳動的屏幕裡穿透而出,下個瞬間四周被火舌吞盡,熊熊燃燒的火焰驅走了逼近的晦暗。空氣的炙人熱度擠壓著肺部、擠壓著心臟,幾乎快要無法呼吸,但身體與心卻有如沉入深海中只感受到無邊冰寒。
好痛苦。
伸出手,朝著遙遠的彼岸尋求救贖。如果不在此抓住些什麼,那一定會連靈魂都崩毀得難以留存吧。
——我來代替妳,保護一切。
掌上傳來溫暖的氣息,於是「世界」重歸於平靜。
◆◆◆◆◆◆
「……!?」
因突然驚醒他自床鋪彈坐而起,還未從似乎仍殘留些許印象的夢裡恢復情緒,房門外便傳來幾聲細細的呼喚。
「早、早安。」門被緩緩推開,一個擁有薰衣草色長髮的女孩帶著擔心的目光探出頭,確定房間主人已經清醒之後才走進房內。
白色洋裝的裙襬與髮梢隨著腳步移動而輕輕舞動,可以感覺到女孩心情十分愉快。她將雙手隱藏在身後,小心翼翼藏起什麼的模樣反而更讓人注意。看見女孩深怕被發現而不敢與他正視的表情他不禁笑了,本來還壓抑在胸口的負面情緒暫時給拋到腦後去,要是讓女孩因為自己的關係壞了心情那就不好了,畢竟今天對他——也許對女孩來說更是個特別的日子。
「早安紗彌。」伸出手摸摸女孩的頭,青年因彎身而散落的髮間有幾綹和女孩一樣的紫色:「怎麼了嗎?今天居然比我還早起。」
「因、因為……」面對疑問名為紗彌的女孩一時間不知該怎麼回答,她的視線左右飄移,好像是對自己的舉動感到不好意思而吞吞吐吐:「怕哥哥晚上回家太晚,紗彌要是睡著了禮物就來不及送出去。」
去年就是因為等著等著不敵睡意睡了過去,結果明明應該是生日禮物很早就準備好的東西隔天才交到壽星手上。雖然壽星本身並不認為這是什麼大問題,但紗彌對於自己睡過頭犯下的失誤一直很在意。
「妳還記得那件事,我不是說了沒有關係的。」他沒想到這樣的小事會讓紗彌耿耿於懷,看來是他還不太了解自己的妹妹了。
「可是……」
「喂!裡面的你醒了沒有啊!」突來的一陣急促敲門聲和大嗓門的男性嗓音打斷紗彌的話,兩人同時望向正被人拍著的門板,立刻就知道來訪的傢伙是哪位。
除了熟悉的聲音和說話方式,還有針對他毫不會看場合及臉色的人只有一個,青年就算對方化成飛灰他都認得出來。本來愉快的心情馬上就被惱人的敲擊聲給一併打碎,青年臉一沉,邊任受到聲響驚嚇的紗彌抓住自己衣服邊不客氣地開門就朝門外人罵。
「大清早的你是在吵些什麼!還有,誰准你可以來去自如的?這裡我房間耶,你當是自己家啊!」青年用可以說是瞪視的眼神看著門外比他高上一個頭的友人,不過兩個人的氣勢相當,沒有因為身高差距就讓微妙的平衡因此傾斜。
「你以為我想啊混蛋!我也是被人緊急挖起來的,出事了啦!」頭頂金髮擁有西方人輪廓的說話者是他認識多年的死黨,但比起死黨一詞說是兒時玩伴更為貼切。比起那冗長的西方名與姓氏,他通常僅簡稱對方的小名「奈德」。
青年——須見 零現在所待的家並非他最初的家,在他國小時父母親因為意外驟逝,後來他輾轉被父親外籍友人所介紹得須見家收為養子。妹妹須見沙彌則是他無血緣關係的親人,他與須見一家人的互動良好,彼此之間幾乎沒有什麼隔閡。
而當初幫助他免了流離失所之苦的家庭就是奈德所屬的加西亞家,至今他與那家人依舊保持良好的關係。某種程度上來說,正是因為感情不錯不必彼此顧忌,他與對方的互動才會如此直接,甚至在旁人眼裡簡直像天天在吵架。
「出事!?什麼意思?」這句話讓零立刻聯想到工廠:「發生意外嗎?」
須見家家主在郊外人煙稀少的地方經營化工廠,雖說規模不大但是運作還算順利,近來也有想要擴廠的打算。因此為了能夠幫上家裡一點忙,零和奈德在課業之餘時常會通車往工廠裡頭跑。被視為是下任廠長接班人的零不提,就連奈德都因為做得挺上手而受到須見先生賞識,兩人已經漸漸在接觸關於管理、實作等正式業務了。對於在生活上已佔有一些份量的工作環境,無論是基於責任心或是情理面,一聽見工廠發生事情他們都會掛記在心。
「我不知道……」煩躁地撓著頭髮,奈德對就竟怎麼回事也毫無頭緒:「老闆已經趕過去了,但是我覺得還是得親自去一趟,再說如果是倉庫出了事那可一點都不好玩。那可是你的負責區,你可別說要待在家裡陪小妹就不管了啊。」
當然不可能不去理會,工廠內部四處是有危險性的化學藥劑,就算問題不嚴重也是會造成危害。零看了還抓著自己衣角的妹妹一眼,雖然很抱歉但現在能先做的就是安撫對方。
「我去看看就回來,晚上之前一定會和老闆一起回家的。」在工廠工作多年下來零已習慣自己對養父使用這個稱呼。他蹲下身讓視線與紗彌齊高,並按下沙彌想要遞出禮物的手:「這個就等我回來,大家都在的時後再給我好嗎?」
「晚上回家……一定嗎?」紗彌撇下唇角,她清亮的眼底藏著不安,表情難掩失落地重覆剛才零所說的話。
「嗯,我答應妳。」不明白紗彌為什麼會出現這樣的反應,這是以往零外出時沒有過的。
「放心啦小不點,這傢伙命比誰都還要硬。我會好好盯著他回來的,我還想吃伯母做的手工蛋糕咧。」
「不准把我說得好像蟑螂一樣。」白了友人以後零便和家人道別,和奈德兩人趕忙出發往工作地點前進。
住家和工廠的距離遙遠,搭乘大眾運輸工具前往的話約莫也得耗上至少一個半小時,等到兩人終於在離工廠最近的車站下車時時間已經接近中午。毫無雲朵遮蔽的晴空蔚藍得刺眼,在烈日當頭的時後步行對時常待在室內的人來說頗為難熬。
「熱死了……真不想在這種大熱天出遠門,而且今天我明明就是休假,為什麼要還要去一趟公司啊。」邊擦去滑下臉頰的汗,奈德高大的身影好像就快融化在熱氣蒸騰的柏油路上。
「你很吵,不是明明就是你說一定得來看看的嗎?給我閉嘴。」相較之下對於溫度適應力比較好的零也多少因暑氣感到心煩:「要到了,卡片你有帶吧。」
當零遠遠望見獨自佇立在空曠地點的工廠影子時,他心裡對能夠從奈德的抱怨和艷陽中解脫由衷鬆一口氣。工廠大門是透過電子所控制的鐵門,必須要使用統一發放作為員工證兼鑰匙卡的門卡才能打開。門前雖然有警衛室,小房間內卻空蕩蕩僅有監視器螢幕閃爍的光,應該待在警衛室值班的保全不見蹤影。
「怎麼了?警衛大哥又跑去偷懶了嗎?」由於不是第一次看見值班保全在工作時四處亂晃,奈德對此不太在意倒是零感到不太對勁:「這裡那麼偏僻,他應該覺得不好好看門也無所謂吧,真是有夠打混的。」
「不對,不可能。」無機聲音在門卡貼近電子門鎖後響起,沉重的鐵門緩緩朝兩側打開。安靜的廠區跟以往不同,沒有機械運作聲、人們的交談聲,明明是白天整個廠房卻像夜晚那般寂靜——這個地方似乎成了另一個他所不熟知的空間:「如果我們都知道裡面發生事情那保全不可能不知道,有可能是進去幫了也說不定。」
「這麼說也是,那快走啊,你這樣說越來越讓人擔心了。」
整座工廠無論占地與規模和其他企業比起來真的不算大,不過那是和同業相比。實際上光是生產廠房就有一座小學那樣寬廣,更遑論還得加上員工宿舍以及其他辦公室、排汙設施等用地。要在這樣的地方找人得花去太多時間,兩名年輕人當然不會捨棄現代化產品不用,在進廠前就撥了電話給認識的人想得知意外發生的確切位置。然而不管是撥打哪通電話、分機,不是無人接聽就是響著嘟嘟聲連撥都撥不進去。
「嘖,搞什麼,現在很流行電話不掛好嗎?」奈德直嚷著實在太扯了,邊不死心地繼續嘗試撥打辦公室電話。上班時間若是撥打手機無人回應是很正常的,因為公司規定手機上工前必須跟私人物品一起放置在置物櫃裡,可是連應該會有人接的辦公室都無一通撥通,會遇到這情況的機率也太低:「今天可不是國定假日是平日休假啊,應該會在的主管是都死哪裡去了。」
一般來說即使是國定假日工廠也是不會配合停工的,一旦停工無論時間長短都會帶來不小的虧損。遇到周末採取的措施僅是減少出勤人力,留下能維持工場繼續運作最低限度的員工其他人員則給予休假。這樣的狀態下需要至少數名主管級人員留在廠內以便安排人力調度,因此奈德才說辦公室電話完全無人接聽是種異常現象。
「我看我們……」
啊啊啊啊啊啊——!!
「什麼聲音?」正想提議乾脆費點時間一棟一棟進去問人的零因突來的慘叫打住,隨著那聲尖叫寒意如電流般竄過他全身,莫名的恐懼自心底被挑起:「在這附近!」
「那邊!在那個方向!」不清楚到底發生什麼事,兩人只是以自己最快的速度拔腿狂奔。
聲音來源位在他們身旁的男性員工宿舍一樓,一衝至宿舍大門奈德變發現門鎖似乎遭人破壞。牆面上一樣使用員工證才能開啟的電子鎖被人整台破壞掉,躺在地面的塑膠外殼上還有腐蝕痕跡。從塑膠殘骸散發出的刺鼻味和腐蝕情況來看,兩人判斷可能是強酸類的液體潑濺到所造成的傷害。
「這樣子沒辦法從正面進去。」大門並沒有裝設一般的門鎖,既然鎖壞了他們身上的門卡也失去作用。零認為可能是有歹徒強行侵入想帶走宿舍裡的東西,雖然他從來都不知道這棟男子宿舍中究竟有什麼東西可偷,甚至有價值到讓歹徒不惜在光天化日之下硬是闖這裡:「把窗戶打破吧。」
「吶,這可不是我的主意喔,既然小老闆都這麼說了我不就客氣啦。」奈德拿起堆放在角落的廢棄鐵條,繞至被窗簾遮擋的密閉窗戶旁用力朝著玻璃邊角處揮去:「哈啊——!」
玻璃割開遮擋窗口的薄窗簾,安全起見奈德用鐵條敲掉所有尖銳的殘餘碎片,在處理碎玻璃的同時,透過窗簾一道道細縫他試著窺探裡頭的景象。窗口正對宿舍的一樓大廳但看不見任何人影,不過由散落一地的物品可知應該是產生了衝突。
「是誰?」擊碎玻璃的聲響驚動到大廳裡的人,立刻有人回過神對屋外的兩人說話:「誰在外面?」
「老闆?是我們兩個!」聽出是自己養父的聲音,零馬上靠近窗邊與對方交談:「裡面怎麼回事?你等等,我跟奈德進去幫你們,還是需要我們報警?」
「不……別、別進來……你們快離開……」那語氣彷彿極度懼怕著某物,聲調和平時理智冷靜的感覺截然不同:「報警也沒用的……來不及了。」
「你怎麼可以這麼說廠長!我還不想死啊!」
「制住他,只要有人可以幫忙制住他就好了!」
除了養父以外的人似乎因為零兩人的到來而振作起精神,從大廳發出呼喊希望兩人趕緊進去助他們一臂之力。零和奈德對視了一眼,目前的問題是他們對裡面情況一無所知,即使掀起窗簾也因為視線角度問題看不清屋內狀態。但就從受害者還能有餘裕回應他們來看,「危機」目前可能並不在大廳中,真要進去救人現在可以賭一把。
「你怎麼想?我看見地上有點血跡,感覺事情不太妙。」奈德怎麼也想不到竟然會遇上這種事,原以為所謂的意外是指機械運作發生故障、或者有人在操作時受了傷。當然以上幾種也並非好處理的事,只是跟眼前莫名其妙的事件比起來他至少還有經驗跟頭緒。
「……我進去吧,不能兩個人都在裡面,至少還有個照應。」在者對於這座工廠的內部結構零更為熟悉,畢竟從小時候起常被帶來逛:「總之你還是連絡看看警察或醫院,我想可能有人報警過了,但是這個地方沒什麼指標不好找。」
「好,你自己小心一點,要是救護車不夠我可是不會扛著你去醫院的。」
「誰要你扛啊,這句話我原封不動還給你。」
說完,零獨自翻過大開的窗進到宿舍大廳,揭起窗簾布時大廳一端悽慘的景象令他嚇了一跳,這是剛才視線被家具與柱子遮蔽之下看不見的慘況。
「怎麼會……」有瞬間零感到喘不過氣,他得強迫自己才有辦法好好觀察屋內情景而不是移開視線。
屍體——橫躺於地的「物件」無疑是死屍。
包含養父在內有好幾名他認識的主管和員工龜縮於沙發椅後探著頭,眾人無一不是面露驚懼以及身上負傷,血染紅了他們原本整齊潔淨的襯衫。而那具殘破不堪的遺體正是不見蹤影的大門警衛,黑色制服和門鎖一樣有著腐蝕與燒灼痕跡。看來是遭到酸液當頭潑灑,屍體幾乎已面目全非看不出本來的樣貌。溶解出的血肉就這樣緩緩自屍體上流淌而出,混合成一種極為難聞的氣味。
「不是、告訴你別進來的嗎?」按著腰側的須見先生對著零厲聲道,但那指縫下的傷嚴重到皮開肉綻,導致他即使想大聲斥責也沒有多餘氣力可用。
「都看見這種樣子了我會丟下你們不管嗎!」小心繞過地上屍體,零趕緊前去攙扶須見:「奈德在外面,我會把你們一個個先送出去,別繼續待在這裡了,這裡的情況等我們出去了我再來問。」
「出事的……是賀田啊,就這樣放著不管也……」
「廠長您在說些什麼?會變成這樣不都是那傢伙害的嗎!已經死了好幾個人了您還要在乎他!」一邊的男人歇斯底里地大喊,著急地想要盡快離開。
「警衛是賀田先生殺的?」除了警衛以外居然還有其他死者嗎?事情發展大大超出他能掌控的範圍,腦袋陷入一片空白快要難以思考。
他記得那個名叫賀田的男人是個認真工作的中年人,還給他看過自己妻小的相片,是個顧家又認真的好丈夫。他無法將殺人一詞跟賀田敦厚的表情連繫在一起,撇開他願不願意相信,就是說目前那名「殺人犯」還在這棟建築物內遊蕩。
「不、不知道啊……突然就……嗚噁……」另一名抱著頭幾乎崩潰的男人說著說著就乾嘔起來,經安撫後才繼續說著:「我跟他一起吃午餐的,然後他說臉不知道為什麼很癢很痛啊……誰知道我轉頭想開他玩笑就看見……」
——經過搔抓的皮膚就這麼黏貼於指間剝落下來。
失去了皮膚保護,賀田的臉僅剩半側完好,其餘部分是清晰可見的肌肉組織與正在滲出的鮮血。鮮紅色緩緩沿著賀田脖子流下,甚至放置在膝上的便當飯菜也被浸泡在滿溢的血液之中。
「然後他就瘋了……瘋了,這個世界都瘋了!硫酸整片潑到組員身上啊,只剩我活著啦,只剩我……唔嗯!」
「你閉嘴!要是被找到怎麼辦!」其他人也不管會不會弄傷別人,立刻上前壓住口吐白沫的男子並摀住口鼻不讓對方再放聲大叫。
「大家冷靜點!」眼見場面又要再度失控零只好先想辦法平定混亂狀態,從男子的話判斷賀田是突然陷入精神錯亂而開殺戒。廠房內放置的化學物對執勤中的員工來說取得算是容易,或許賀田手上還有數量可觀的藥劑:「不管怎樣如果賀田先生已經失去理智的話,我們再繼續在這很可能全部被殺掉的。拜託別起內鬨了快點離開好嗎?離出口明明很近——」
沒有出口。
當所有人視線隨著零的手指轉向那扇被打破的窗時,時間、空間彷彿全在剎那間凍結,寒冷得連四肢都可以感受到那種溫度。血液在體內極速降溫,轟轟聲在頭中放肆鳴響——賀田就站在做為逃生口的窗戶前,以鮮血淋漓的姿態一步一步搖晃著朝他們靠近。他踏出一步,濕濡的足音和液體滴落聲就招來更深一層的恐懼。
那已經稱不上是人類了,零在親眼所見之後只有這種想法。不過恐懼通常來自於未知,在實際見到賀田後零沒有先前那般緊張,反而可以開始分現場狀況並想著該怎樣從這局面脫逃。除了零之外的人不是精神狀態不行就是帶傷,加上他並不希望把不在危險之中的奈德一起拖下水,看來能夠暫時阻止賀田的人就只剩下他自己。
『好痛……為……什麼……那麼痛……』
嘶啞嗓音自賀田咧開的唇間擠出,佈滿血絲圓睜的眼珠似乎要脫眶而出,帶著不解與痛苦直勾勾瞪視著群聚的眾人。無人了解他的疼痛,甚至連他自己也不清楚,只不過是憑藉本能尋找著可以拯救自己的方式。
「請你別再過來了,你讓大家也受傷了賀田先生。」
不敢有半點鬆懈,零接過後頭的人遞給他的警備用手電筒。那大概是從警衛的手上拿過來的吧,黑色金屬柄上還沾有紅黑色黏液,但現在不是考慮噁不噁心的時候。這種金屬製的手電筒當作攻擊武器還是頗有威力,他雖然想保護後方的其他人卻也不想令賀田受到傷上加傷,得斟酌攻擊力道跟位置才可以。此外對方身上可能還藏著流酸之類的腐蝕性藥罐,藥是突然受到反擊可不是鬧著玩的。
『痛……為什麼、那麼痛——』
「什麼!?」見對方舉起雙手零也反射性地退開,沒想到賀田接下來的舉動並不如所他預料,也就是「拿出玻璃藥罐朝他潑灑」這動作並未發生。然而,若是此種還在常識範圍內的事態發展才讓人能作足心理準備吧:「呃!」
手一鬆,剛才還緊握著的手電筒從零掌中滑落,等他意識到劇痛是從自己右手傳來時已經太遲了。被酸液濺到的右前臂拉出一道長長血痕,皮膚因為腐蝕效果正在不斷冒出血泡,那是種刺骨般的疼痛,他頓時被突來的痛楚奪去力氣無法動彈。忍受疼痛零勉強自己睜開眼睛,卻依舊無法理解眼前的畫面。
賀田未持物的雙手竟聚集起某種液體,由各種狀況來看那應該就是攻擊他人的酸液,只是酸液漂浮在半空中還任人操縱……在此上演的真的是現實嗎?
「來、來了,又來了!他現在是個怪物了零,別跟他硬碰硬我們繞到宿舍另一頭再想辦法吧!」須見在其他人攙扶下向還愣在原處的零伸出手要他趕緊離開。
「老闆你們的傷比較嚴重,快走吧。」零咬牙重新剪起掉落再地的手電筒,他不想逞什麼英雄、真的不想,他可是答應了沙彌說晚上會就會回家,怎麼可以死在這種地方。但是剛才他們發出那麼大的聲音,只相距一道牆的奈德應該會聽見了,他不希望對方也跟著攀窗進來時就得獨自面對這混亂情況:「開什麼玩笑……對不起了。」
趁著賀田還在猶豫是要追上哪一方時反擊是最好時機,就這樣一股作氣將對方給擊暈。用剩於可施力的手握好武器,在賀田視線轉向之時衝上前—--
咻。
細微的、象徵死亡的破風聲疾射而來,下秒賀田腦側綻出一朵更為艷麗的花,粉色與紅色交錯噴濺在白色牆面。酸液同時脫離了賀田掌控因地心引力再度落回地上,在屍體頹然傾倒時給予那具沒了氣息的死屍二次傷害。
「……槍?」賀田很明顯就是被子彈射穿了太陽穴,即使他只是個普通市民這點小事還是判斷得出來的。而且槍聲非常小也許有加裝消音器,但他卻聽得見……難道開槍者離他很近嗎?不、重點是情況已經夠詭異的了,現在居然又出現不知在何處的持槍者,他會變成下一個槍下亡魂嗎?
「沒想到居然會遇上『胚』啊。」
陌生聲音從須見幾人逃走的走廊傳出,一名在炎夏竟還穿著黑色長大衣的紅髮男子叼著菸走了出來。引人注意的是紅髮男子的頰側刺有和其髮色相同的圖騰刺青,圖騰中似乎還夾雜了看似阿拉伯數字的符號,刺青令身形本就高大的男子更添了幾分凶狠。他手上拖著才離開零視線沒多久的男人——須見,數分鐘前還能夠走動的須見現在也和賀田一樣動也不動,緊閉著雙眼彷彿陷入沉睡。
「你做了什麼……是你做的嗎!?」所有對於狀況的驚訝瞬間被怒意給壓下,加上手臂持續不斷的痛楚令他冷靜不下來。
「看清楚好嗎,我可是在幫這個鳥不生蛋的小鎮遠離危險。」男子一臉不耐地把須見放下,指指更後方現在才冒出來的少年:「還有,不是我動手的,是這個傢伙。」
「欸?……咦?明明是隊長說……」髮色深灰反射紫色光澤的少年以微弱的語氣說道,不過才說半句就被紅髮男子一眼給瞪得縮了回去。
「可惡,那女人盡是推些麻煩得要死的事情給我,這下我不就不得不去找『培養人』了嗎?」
「你從剛剛開始到底在說些什麼?」完全聽不明白,應該說他也不想懂。零的目光只落在倒地不起的須見身上,已經跟約好一起回去如今卻……
「這個我沒有義務告訴你吧,我醜話說在前頭,你們這些倖存者都有感染風險我一個都不可能留。」男子將煙蒂隨手往旁邊一扔,揚起含有挑釁意味的笑:「聽見了吧,我知道你還在這,想要救走人的話我只給你一次機會。你不是我的責任所以我沒必要耗費時間追著你跑。不過當然也不會就這樣放人,第二次我就會自己出手聽到沒有?札拉。」
究竟是在對誰說話?這大廳目前除了零幾人之外就沒有其他人了,但男子後面幾句話似乎不是在對他說。
「好、好……」被叫到名字的少年從大衣口袋中取出一把美工刀,他的表情看起來十分害怕,連在推開刀刃的手都在顫抖。或許是被那個紅髮男給脅迫吧,零看著少年要哭出來似的恐懼表情只能如此猜想,不過幾秒之後他稍稍鬆懈的專注力又被迫拉回現實。
美工刀的利刃並不是指向零,而是劃開了少年已遍佈傷痕的手腕。血自裂開的皮膚滲出來沿著手掌緩緩滴下,少年彷彿早習以為常一樣不打算對自殘的傷口做任何處理。
「對、對不起了!」染血的手掌朝零伸出,隨著手握起拳的動作零身周空氣猛地緊縮。
零覺得氣壓正在漸漸改變,無形的壓力壓得他寸步難移,即使想呼吸空氣卻一點都進不到肺部裡——這樣下去會窒息。
很難受……視線開始漸漸變得模糊,手下意識地想按上脖頸可是也做不到。滿滿的歉意湧上他心頭,無論是對不知是否安全的友人、在家等待著的養母,與沙彌失望及擔心的表情,繼續掙扎也沒辦法從這異常狀態脫險的機會吧?
但是……不想死,想活下去……
「退開!」
一切發展得太過突然,迅速得在零眼中已模糊不清的畫面裡僅剩殘影。紅髮男子大喝一聲拉開了擋在他面前的少年,從大衣內袋抽出小刀就朝空無一物之處射去。然小刀似乎確實擊中某種物體,筆直的行進方向彎折出角度而後落到地面。緊接著凝滯的空氣中兩聲巨響在他右側炸開,這次不是細小的槍聲而是如雷槍鳴,震得他瞬間耳鳴伴隨頭痛不禁閉上眼睛。
「你這亡命之徒還真是不怕死……根本就衝著我來是吧。哼,雖然我也沒這資格說。」
傾斜、
紅髮男子的左側逐漸被豔紅浸濕。
「如果隊員又被宰掉了我可吃不完兜著走,算了,那個傢伙跟外面的都隨便你,反正後果不是由我來擔。」
「隊、隊長……?等一下啦……」
旋轉、
生者遠去後死亡重新籠罩住整個空間。
而他也……
——再次墜入黑暗。
扭曲景物因淚水溶成一片混沌,纏繞交錯的色彩僅有紅與黑,強烈得深深扎入視網膜底,同時也單調得令人感到空虛。
絕望、恐懼、憎恨,從跳動的屏幕裡穿透而出,下個瞬間四周被火舌吞盡,熊熊燃燒的火焰驅走了逼近的晦暗。空氣的炙人熱度擠壓著肺部、擠壓著心臟,幾乎快要無法呼吸,但身體與心卻有如沉入深海中只感受到無邊冰寒。
好痛苦。
伸出手,朝著遙遠的彼岸尋求救贖。如果不在此抓住些什麼,那一定會連靈魂都崩毀得難以留存吧。
——我來代替妳,保護一切。
掌上傳來溫暖的氣息,於是「世界」重歸於平靜。
◆◆◆◆◆◆
「……!?」
因突然驚醒他自床鋪彈坐而起,還未從似乎仍殘留些許印象的夢裡恢復情緒,房門外便傳來幾聲細細的呼喚。
「早、早安。」門被緩緩推開,一個擁有薰衣草色長髮的女孩帶著擔心的目光探出頭,確定房間主人已經清醒之後才走進房內。
白色洋裝的裙襬與髮梢隨著腳步移動而輕輕舞動,可以感覺到女孩心情十分愉快。她將雙手隱藏在身後,小心翼翼藏起什麼的模樣反而更讓人注意。看見女孩深怕被發現而不敢與他正視的表情他不禁笑了,本來還壓抑在胸口的負面情緒暫時給拋到腦後去,要是讓女孩因為自己的關係壞了心情那就不好了,畢竟今天對他——也許對女孩來說更是個特別的日子。
「早安紗彌。」伸出手摸摸女孩的頭,青年因彎身而散落的髮間有幾綹和女孩一樣的紫色:「怎麼了嗎?今天居然比我還早起。」
「因、因為……」面對疑問名為紗彌的女孩一時間不知該怎麼回答,她的視線左右飄移,好像是對自己的舉動感到不好意思而吞吞吐吐:「怕哥哥晚上回家太晚,紗彌要是睡著了禮物就來不及送出去。」
去年就是因為等著等著不敵睡意睡了過去,結果明明應該是生日禮物很早就準備好的東西隔天才交到壽星手上。雖然壽星本身並不認為這是什麼大問題,但紗彌對於自己睡過頭犯下的失誤一直很在意。
「妳還記得那件事,我不是說了沒有關係的。」他沒想到這樣的小事會讓紗彌耿耿於懷,看來是他還不太了解自己的妹妹了。
「可是……」
「喂!裡面的你醒了沒有啊!」突來的一陣急促敲門聲和大嗓門的男性嗓音打斷紗彌的話,兩人同時望向正被人拍著的門板,立刻就知道來訪的傢伙是哪位。
除了熟悉的聲音和說話方式,還有針對他毫不會看場合及臉色的人只有一個,青年就算對方化成飛灰他都認得出來。本來愉快的心情馬上就被惱人的敲擊聲給一併打碎,青年臉一沉,邊任受到聲響驚嚇的紗彌抓住自己衣服邊不客氣地開門就朝門外人罵。
「大清早的你是在吵些什麼!還有,誰准你可以來去自如的?這裡我房間耶,你當是自己家啊!」青年用可以說是瞪視的眼神看著門外比他高上一個頭的友人,不過兩個人的氣勢相當,沒有因為身高差距就讓微妙的平衡因此傾斜。
「你以為我想啊混蛋!我也是被人緊急挖起來的,出事了啦!」頭頂金髮擁有西方人輪廓的說話者是他認識多年的死黨,但比起死黨一詞說是兒時玩伴更為貼切。比起那冗長的西方名與姓氏,他通常僅簡稱對方的小名「奈德」。
青年——須見 零現在所待的家並非他最初的家,在他國小時父母親因為意外驟逝,後來他輾轉被父親外籍友人所介紹得須見家收為養子。妹妹須見沙彌則是他無血緣關係的親人,他與須見一家人的互動良好,彼此之間幾乎沒有什麼隔閡。
而當初幫助他免了流離失所之苦的家庭就是奈德所屬的加西亞家,至今他與那家人依舊保持良好的關係。某種程度上來說,正是因為感情不錯不必彼此顧忌,他與對方的互動才會如此直接,甚至在旁人眼裡簡直像天天在吵架。
「出事!?什麼意思?」這句話讓零立刻聯想到工廠:「發生意外嗎?」
須見家家主在郊外人煙稀少的地方經營化工廠,雖說規模不大但是運作還算順利,近來也有想要擴廠的打算。因此為了能夠幫上家裡一點忙,零和奈德在課業之餘時常會通車往工廠裡頭跑。被視為是下任廠長接班人的零不提,就連奈德都因為做得挺上手而受到須見先生賞識,兩人已經漸漸在接觸關於管理、實作等正式業務了。對於在生活上已佔有一些份量的工作環境,無論是基於責任心或是情理面,一聽見工廠發生事情他們都會掛記在心。
「我不知道……」煩躁地撓著頭髮,奈德對就竟怎麼回事也毫無頭緒:「老闆已經趕過去了,但是我覺得還是得親自去一趟,再說如果是倉庫出了事那可一點都不好玩。那可是你的負責區,你可別說要待在家裡陪小妹就不管了啊。」
當然不可能不去理會,工廠內部四處是有危險性的化學藥劑,就算問題不嚴重也是會造成危害。零看了還抓著自己衣角的妹妹一眼,雖然很抱歉但現在能先做的就是安撫對方。
「我去看看就回來,晚上之前一定會和老闆一起回家的。」在工廠工作多年下來零已習慣自己對養父使用這個稱呼。他蹲下身讓視線與紗彌齊高,並按下沙彌想要遞出禮物的手:「這個就等我回來,大家都在的時後再給我好嗎?」
「晚上回家……一定嗎?」紗彌撇下唇角,她清亮的眼底藏著不安,表情難掩失落地重覆剛才零所說的話。
「嗯,我答應妳。」不明白紗彌為什麼會出現這樣的反應,這是以往零外出時沒有過的。
「放心啦小不點,這傢伙命比誰都還要硬。我會好好盯著他回來的,我還想吃伯母做的手工蛋糕咧。」
「不准把我說得好像蟑螂一樣。」白了友人以後零便和家人道別,和奈德兩人趕忙出發往工作地點前進。
住家和工廠的距離遙遠,搭乘大眾運輸工具前往的話約莫也得耗上至少一個半小時,等到兩人終於在離工廠最近的車站下車時時間已經接近中午。毫無雲朵遮蔽的晴空蔚藍得刺眼,在烈日當頭的時後步行對時常待在室內的人來說頗為難熬。
「熱死了……真不想在這種大熱天出遠門,而且今天我明明就是休假,為什麼要還要去一趟公司啊。」邊擦去滑下臉頰的汗,奈德高大的身影好像就快融化在熱氣蒸騰的柏油路上。
「你很吵,不是明明就是你說一定得來看看的嗎?給我閉嘴。」相較之下對於溫度適應力比較好的零也多少因暑氣感到心煩:「要到了,卡片你有帶吧。」
當零遠遠望見獨自佇立在空曠地點的工廠影子時,他心裡對能夠從奈德的抱怨和艷陽中解脫由衷鬆一口氣。工廠大門是透過電子所控制的鐵門,必須要使用統一發放作為員工證兼鑰匙卡的門卡才能打開。門前雖然有警衛室,小房間內卻空蕩蕩僅有監視器螢幕閃爍的光,應該待在警衛室值班的保全不見蹤影。
「怎麼了?警衛大哥又跑去偷懶了嗎?」由於不是第一次看見值班保全在工作時四處亂晃,奈德對此不太在意倒是零感到不太對勁:「這裡那麼偏僻,他應該覺得不好好看門也無所謂吧,真是有夠打混的。」
「不對,不可能。」無機聲音在門卡貼近電子門鎖後響起,沉重的鐵門緩緩朝兩側打開。安靜的廠區跟以往不同,沒有機械運作聲、人們的交談聲,明明是白天整個廠房卻像夜晚那般寂靜——這個地方似乎成了另一個他所不熟知的空間:「如果我們都知道裡面發生事情那保全不可能不知道,有可能是進去幫了也說不定。」
「這麼說也是,那快走啊,你這樣說越來越讓人擔心了。」
整座工廠無論占地與規模和其他企業比起來真的不算大,不過那是和同業相比。實際上光是生產廠房就有一座小學那樣寬廣,更遑論還得加上員工宿舍以及其他辦公室、排汙設施等用地。要在這樣的地方找人得花去太多時間,兩名年輕人當然不會捨棄現代化產品不用,在進廠前就撥了電話給認識的人想得知意外發生的確切位置。然而不管是撥打哪通電話、分機,不是無人接聽就是響著嘟嘟聲連撥都撥不進去。
「嘖,搞什麼,現在很流行電話不掛好嗎?」奈德直嚷著實在太扯了,邊不死心地繼續嘗試撥打辦公室電話。上班時間若是撥打手機無人回應是很正常的,因為公司規定手機上工前必須跟私人物品一起放置在置物櫃裡,可是連應該會有人接的辦公室都無一通撥通,會遇到這情況的機率也太低:「今天可不是國定假日是平日休假啊,應該會在的主管是都死哪裡去了。」
一般來說即使是國定假日工廠也是不會配合停工的,一旦停工無論時間長短都會帶來不小的虧損。遇到周末採取的措施僅是減少出勤人力,留下能維持工場繼續運作最低限度的員工其他人員則給予休假。這樣的狀態下需要至少數名主管級人員留在廠內以便安排人力調度,因此奈德才說辦公室電話完全無人接聽是種異常現象。
「我看我們……」
啊啊啊啊啊啊——!!
「什麼聲音?」正想提議乾脆費點時間一棟一棟進去問人的零因突來的慘叫打住,隨著那聲尖叫寒意如電流般竄過他全身,莫名的恐懼自心底被挑起:「在這附近!」
「那邊!在那個方向!」不清楚到底發生什麼事,兩人只是以自己最快的速度拔腿狂奔。
聲音來源位在他們身旁的男性員工宿舍一樓,一衝至宿舍大門奈德變發現門鎖似乎遭人破壞。牆面上一樣使用員工證才能開啟的電子鎖被人整台破壞掉,躺在地面的塑膠外殼上還有腐蝕痕跡。從塑膠殘骸散發出的刺鼻味和腐蝕情況來看,兩人判斷可能是強酸類的液體潑濺到所造成的傷害。
「這樣子沒辦法從正面進去。」大門並沒有裝設一般的門鎖,既然鎖壞了他們身上的門卡也失去作用。零認為可能是有歹徒強行侵入想帶走宿舍裡的東西,雖然他從來都不知道這棟男子宿舍中究竟有什麼東西可偷,甚至有價值到讓歹徒不惜在光天化日之下硬是闖這裡:「把窗戶打破吧。」
「吶,這可不是我的主意喔,既然小老闆都這麼說了我不就客氣啦。」奈德拿起堆放在角落的廢棄鐵條,繞至被窗簾遮擋的密閉窗戶旁用力朝著玻璃邊角處揮去:「哈啊——!」
玻璃割開遮擋窗口的薄窗簾,安全起見奈德用鐵條敲掉所有尖銳的殘餘碎片,在處理碎玻璃的同時,透過窗簾一道道細縫他試著窺探裡頭的景象。窗口正對宿舍的一樓大廳但看不見任何人影,不過由散落一地的物品可知應該是產生了衝突。
「是誰?」擊碎玻璃的聲響驚動到大廳裡的人,立刻有人回過神對屋外的兩人說話:「誰在外面?」
「老闆?是我們兩個!」聽出是自己養父的聲音,零馬上靠近窗邊與對方交談:「裡面怎麼回事?你等等,我跟奈德進去幫你們,還是需要我們報警?」
「不……別、別進來……你們快離開……」那語氣彷彿極度懼怕著某物,聲調和平時理智冷靜的感覺截然不同:「報警也沒用的……來不及了。」
「你怎麼可以這麼說廠長!我還不想死啊!」
「制住他,只要有人可以幫忙制住他就好了!」
除了養父以外的人似乎因為零兩人的到來而振作起精神,從大廳發出呼喊希望兩人趕緊進去助他們一臂之力。零和奈德對視了一眼,目前的問題是他們對裡面情況一無所知,即使掀起窗簾也因為視線角度問題看不清屋內狀態。但就從受害者還能有餘裕回應他們來看,「危機」目前可能並不在大廳中,真要進去救人現在可以賭一把。
「你怎麼想?我看見地上有點血跡,感覺事情不太妙。」奈德怎麼也想不到竟然會遇上這種事,原以為所謂的意外是指機械運作發生故障、或者有人在操作時受了傷。當然以上幾種也並非好處理的事,只是跟眼前莫名其妙的事件比起來他至少還有經驗跟頭緒。
「……我進去吧,不能兩個人都在裡面,至少還有個照應。」在者對於這座工廠的內部結構零更為熟悉,畢竟從小時候起常被帶來逛:「總之你還是連絡看看警察或醫院,我想可能有人報警過了,但是這個地方沒什麼指標不好找。」
「好,你自己小心一點,要是救護車不夠我可是不會扛著你去醫院的。」
「誰要你扛啊,這句話我原封不動還給你。」
說完,零獨自翻過大開的窗進到宿舍大廳,揭起窗簾布時大廳一端悽慘的景象令他嚇了一跳,這是剛才視線被家具與柱子遮蔽之下看不見的慘況。
「怎麼會……」有瞬間零感到喘不過氣,他得強迫自己才有辦法好好觀察屋內情景而不是移開視線。
屍體——橫躺於地的「物件」無疑是死屍。
包含養父在內有好幾名他認識的主管和員工龜縮於沙發椅後探著頭,眾人無一不是面露驚懼以及身上負傷,血染紅了他們原本整齊潔淨的襯衫。而那具殘破不堪的遺體正是不見蹤影的大門警衛,黑色制服和門鎖一樣有著腐蝕與燒灼痕跡。看來是遭到酸液當頭潑灑,屍體幾乎已面目全非看不出本來的樣貌。溶解出的血肉就這樣緩緩自屍體上流淌而出,混合成一種極為難聞的氣味。
「不是、告訴你別進來的嗎?」按著腰側的須見先生對著零厲聲道,但那指縫下的傷嚴重到皮開肉綻,導致他即使想大聲斥責也沒有多餘氣力可用。
「都看見這種樣子了我會丟下你們不管嗎!」小心繞過地上屍體,零趕緊前去攙扶須見:「奈德在外面,我會把你們一個個先送出去,別繼續待在這裡了,這裡的情況等我們出去了我再來問。」
「出事的……是賀田啊,就這樣放著不管也……」
「廠長您在說些什麼?會變成這樣不都是那傢伙害的嗎!已經死了好幾個人了您還要在乎他!」一邊的男人歇斯底里地大喊,著急地想要盡快離開。
「警衛是賀田先生殺的?」除了警衛以外居然還有其他死者嗎?事情發展大大超出他能掌控的範圍,腦袋陷入一片空白快要難以思考。
他記得那個名叫賀田的男人是個認真工作的中年人,還給他看過自己妻小的相片,是個顧家又認真的好丈夫。他無法將殺人一詞跟賀田敦厚的表情連繫在一起,撇開他願不願意相信,就是說目前那名「殺人犯」還在這棟建築物內遊蕩。
「不、不知道啊……突然就……嗚噁……」另一名抱著頭幾乎崩潰的男人說著說著就乾嘔起來,經安撫後才繼續說著:「我跟他一起吃午餐的,然後他說臉不知道為什麼很癢很痛啊……誰知道我轉頭想開他玩笑就看見……」
——經過搔抓的皮膚就這麼黏貼於指間剝落下來。
失去了皮膚保護,賀田的臉僅剩半側完好,其餘部分是清晰可見的肌肉組織與正在滲出的鮮血。鮮紅色緩緩沿著賀田脖子流下,甚至放置在膝上的便當飯菜也被浸泡在滿溢的血液之中。
「然後他就瘋了……瘋了,這個世界都瘋了!硫酸整片潑到組員身上啊,只剩我活著啦,只剩我……唔嗯!」
「你閉嘴!要是被找到怎麼辦!」其他人也不管會不會弄傷別人,立刻上前壓住口吐白沫的男子並摀住口鼻不讓對方再放聲大叫。
「大家冷靜點!」眼見場面又要再度失控零只好先想辦法平定混亂狀態,從男子的話判斷賀田是突然陷入精神錯亂而開殺戒。廠房內放置的化學物對執勤中的員工來說取得算是容易,或許賀田手上還有數量可觀的藥劑:「不管怎樣如果賀田先生已經失去理智的話,我們再繼續在這很可能全部被殺掉的。拜託別起內鬨了快點離開好嗎?離出口明明很近——」
沒有出口。
當所有人視線隨著零的手指轉向那扇被打破的窗時,時間、空間彷彿全在剎那間凍結,寒冷得連四肢都可以感受到那種溫度。血液在體內極速降溫,轟轟聲在頭中放肆鳴響——賀田就站在做為逃生口的窗戶前,以鮮血淋漓的姿態一步一步搖晃著朝他們靠近。他踏出一步,濕濡的足音和液體滴落聲就招來更深一層的恐懼。
那已經稱不上是人類了,零在親眼所見之後只有這種想法。不過恐懼通常來自於未知,在實際見到賀田後零沒有先前那般緊張,反而可以開始分現場狀況並想著該怎樣從這局面脫逃。除了零之外的人不是精神狀態不行就是帶傷,加上他並不希望把不在危險之中的奈德一起拖下水,看來能夠暫時阻止賀田的人就只剩下他自己。
『好痛……為……什麼……那麼痛……』
嘶啞嗓音自賀田咧開的唇間擠出,佈滿血絲圓睜的眼珠似乎要脫眶而出,帶著不解與痛苦直勾勾瞪視著群聚的眾人。無人了解他的疼痛,甚至連他自己也不清楚,只不過是憑藉本能尋找著可以拯救自己的方式。
「請你別再過來了,你讓大家也受傷了賀田先生。」
不敢有半點鬆懈,零接過後頭的人遞給他的警備用手電筒。那大概是從警衛的手上拿過來的吧,黑色金屬柄上還沾有紅黑色黏液,但現在不是考慮噁不噁心的時候。這種金屬製的手電筒當作攻擊武器還是頗有威力,他雖然想保護後方的其他人卻也不想令賀田受到傷上加傷,得斟酌攻擊力道跟位置才可以。此外對方身上可能還藏著流酸之類的腐蝕性藥罐,藥是突然受到反擊可不是鬧著玩的。
『痛……為什麼、那麼痛——』
「什麼!?」見對方舉起雙手零也反射性地退開,沒想到賀田接下來的舉動並不如所他預料,也就是「拿出玻璃藥罐朝他潑灑」這動作並未發生。然而,若是此種還在常識範圍內的事態發展才讓人能作足心理準備吧:「呃!」
手一鬆,剛才還緊握著的手電筒從零掌中滑落,等他意識到劇痛是從自己右手傳來時已經太遲了。被酸液濺到的右前臂拉出一道長長血痕,皮膚因為腐蝕效果正在不斷冒出血泡,那是種刺骨般的疼痛,他頓時被突來的痛楚奪去力氣無法動彈。忍受疼痛零勉強自己睜開眼睛,卻依舊無法理解眼前的畫面。
賀田未持物的雙手竟聚集起某種液體,由各種狀況來看那應該就是攻擊他人的酸液,只是酸液漂浮在半空中還任人操縱……在此上演的真的是現實嗎?
「來、來了,又來了!他現在是個怪物了零,別跟他硬碰硬我們繞到宿舍另一頭再想辦法吧!」須見在其他人攙扶下向還愣在原處的零伸出手要他趕緊離開。
「老闆你們的傷比較嚴重,快走吧。」零咬牙重新剪起掉落再地的手電筒,他不想逞什麼英雄、真的不想,他可是答應了沙彌說晚上會就會回家,怎麼可以死在這種地方。但是剛才他們發出那麼大的聲音,只相距一道牆的奈德應該會聽見了,他不希望對方也跟著攀窗進來時就得獨自面對這混亂情況:「開什麼玩笑……對不起了。」
趁著賀田還在猶豫是要追上哪一方時反擊是最好時機,就這樣一股作氣將對方給擊暈。用剩於可施力的手握好武器,在賀田視線轉向之時衝上前—--
咻。
細微的、象徵死亡的破風聲疾射而來,下秒賀田腦側綻出一朵更為艷麗的花,粉色與紅色交錯噴濺在白色牆面。酸液同時脫離了賀田掌控因地心引力再度落回地上,在屍體頹然傾倒時給予那具沒了氣息的死屍二次傷害。
「……槍?」賀田很明顯就是被子彈射穿了太陽穴,即使他只是個普通市民這點小事還是判斷得出來的。而且槍聲非常小也許有加裝消音器,但他卻聽得見……難道開槍者離他很近嗎?不、重點是情況已經夠詭異的了,現在居然又出現不知在何處的持槍者,他會變成下一個槍下亡魂嗎?
「沒想到居然會遇上『胚』啊。」
陌生聲音從須見幾人逃走的走廊傳出,一名在炎夏竟還穿著黑色長大衣的紅髮男子叼著菸走了出來。引人注意的是紅髮男子的頰側刺有和其髮色相同的圖騰刺青,圖騰中似乎還夾雜了看似阿拉伯數字的符號,刺青令身形本就高大的男子更添了幾分凶狠。他手上拖著才離開零視線沒多久的男人——須見,數分鐘前還能夠走動的須見現在也和賀田一樣動也不動,緊閉著雙眼彷彿陷入沉睡。
「你做了什麼……是你做的嗎!?」所有對於狀況的驚訝瞬間被怒意給壓下,加上手臂持續不斷的痛楚令他冷靜不下來。
「看清楚好嗎,我可是在幫這個鳥不生蛋的小鎮遠離危險。」男子一臉不耐地把須見放下,指指更後方現在才冒出來的少年:「還有,不是我動手的,是這個傢伙。」
「欸?……咦?明明是隊長說……」髮色深灰反射紫色光澤的少年以微弱的語氣說道,不過才說半句就被紅髮男子一眼給瞪得縮了回去。
「可惡,那女人盡是推些麻煩得要死的事情給我,這下我不就不得不去找『培養人』了嗎?」
「你從剛剛開始到底在說些什麼?」完全聽不明白,應該說他也不想懂。零的目光只落在倒地不起的須見身上,已經跟約好一起回去如今卻……
「這個我沒有義務告訴你吧,我醜話說在前頭,你們這些倖存者都有感染風險我一個都不可能留。」男子將煙蒂隨手往旁邊一扔,揚起含有挑釁意味的笑:「聽見了吧,我知道你還在這,想要救走人的話我只給你一次機會。你不是我的責任所以我沒必要耗費時間追著你跑。不過當然也不會就這樣放人,第二次我就會自己出手聽到沒有?札拉。」
究竟是在對誰說話?這大廳目前除了零幾人之外就沒有其他人了,但男子後面幾句話似乎不是在對他說。
「好、好……」被叫到名字的少年從大衣口袋中取出一把美工刀,他的表情看起來十分害怕,連在推開刀刃的手都在顫抖。或許是被那個紅髮男給脅迫吧,零看著少年要哭出來似的恐懼表情只能如此猜想,不過幾秒之後他稍稍鬆懈的專注力又被迫拉回現實。
美工刀的利刃並不是指向零,而是劃開了少年已遍佈傷痕的手腕。血自裂開的皮膚滲出來沿著手掌緩緩滴下,少年彷彿早習以為常一樣不打算對自殘的傷口做任何處理。
「對、對不起了!」染血的手掌朝零伸出,隨著手握起拳的動作零身周空氣猛地緊縮。
零覺得氣壓正在漸漸改變,無形的壓力壓得他寸步難移,即使想呼吸空氣卻一點都進不到肺部裡——這樣下去會窒息。
很難受……視線開始漸漸變得模糊,手下意識地想按上脖頸可是也做不到。滿滿的歉意湧上他心頭,無論是對不知是否安全的友人、在家等待著的養母,與沙彌失望及擔心的表情,繼續掙扎也沒辦法從這異常狀態脫險的機會吧?
但是……不想死,想活下去……
「退開!」
一切發展得太過突然,迅速得在零眼中已模糊不清的畫面裡僅剩殘影。紅髮男子大喝一聲拉開了擋在他面前的少年,從大衣內袋抽出小刀就朝空無一物之處射去。然小刀似乎確實擊中某種物體,筆直的行進方向彎折出角度而後落到地面。緊接著凝滯的空氣中兩聲巨響在他右側炸開,這次不是細小的槍聲而是如雷槍鳴,震得他瞬間耳鳴伴隨頭痛不禁閉上眼睛。
「你這亡命之徒還真是不怕死……根本就衝著我來是吧。哼,雖然我也沒這資格說。」
傾斜、
紅髮男子的左側逐漸被豔紅浸濕。
「如果隊員又被宰掉了我可吃不完兜著走,算了,那個傢伙跟外面的都隨便你,反正後果不是由我來擔。」
「隊、隊長……?等一下啦……」
旋轉、
生者遠去後死亡重新籠罩住整個空間。
而他也……
——再次墜入黑暗。
★完成於2013/12/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