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彿搖曳的海市蜃樓。
溫暖的笑臉、平淡的生活,影像相隔著一層薄膜,如此接近又遙不可及。
然後,色彩轉眼間被濃艷的血給浸蝕,他與她的面容腐朽成枯骨。相同的與不同的臉層層交疊,緩緩陷入深不見底的泥沼之中。
不管誰都一樣,緊抓著手中尚存的碎片殘喘而活。
轉過身,能夠選擇的路只剩下一條。將刺眼血色與殺戮留給夢彼端的那個人,將深沉暗夜和破敗留給自己。
——要活下去。
無聲的宣示之後景物全數褪盡。
溫暖的笑臉、平淡的生活,影像相隔著一層薄膜,如此接近又遙不可及。
然後,色彩轉眼間被濃艷的血給浸蝕,他與她的面容腐朽成枯骨。相同的與不同的臉層層交疊,緩緩陷入深不見底的泥沼之中。
不管誰都一樣,緊抓著手中尚存的碎片殘喘而活。
轉過身,能夠選擇的路只剩下一條。將刺眼血色與殺戮留給夢彼端的那個人,將深沉暗夜和破敗留給自己。
——要活下去。
無聲的宣示之後景物全數褪盡。
◆◆◆◆◆◆
「……堇……小堇?」
一聲呼喚讓堇的意識從沉思中拉出來,她回過神就看見淺間站在自己面前不斷揮著手,讓她不禁懷疑自己走神的程度是否有那麼嚴重。
「我沒事。」望了眼空蕩蕩的店內,現在這時間根本不會有什麼客人來用餐,所以堇和淺間在送完唯一一位客人的餐點後就待在櫃台待命,實在太過悠閒才會讓堇不知不覺間把注意力轉而放在自己的事情上頭。
自從父母遇害那時開始就纏著堇的夢似乎有越來越虛幻的趨勢,最初惡夢曾真實到令她一度把夢境與現實混淆,無論是嚼食的聲音還是血腥味都有如身歷其境。這樣子是件好事吧……
「真的沒事嗎?我看你臉色不是很好。」雖然淺間第一天來代班的時候就這樣覺得了,但是接連幾天觀察下來好像也沒有什麼恢復的樣子。
「真的沒……」突然口袋裡傳來手機的震動提醒,來電顯示為宗城的號碼,堇於是蹲下以櫃台做掩護接起電話:「我在上班,怎麼了嗎?」
『我知道,但是我正在接一宗有意思的案子,我想妳會有興趣所以先告訴妳第一手資料。』電話另一頭有點嘈雜,除了快門聲還有許多人交談的聲音。聽見是有關案件的事,堇麻煩淺間先幫忙顧著櫃台,自己則繞進員工廁所才繼續通話:『今天早上發現了殺人案,地點是小醫院的某間四人病房。』
由於也在進行採訪作業所以宗城不能夠說得更詳盡,只大約說了四人病房中的三名患者慘死在醫院中。屍體的狀態和先前數起不明案件,以及最近才發生的公園女屍分屍案相去不遠。剩下那名患者陷入極度恐慌被警察移送到更大的醫院保護,暫時問不出任何有用的情報。
『我找到了一個有意思的關鍵點,我會先從這方面著手去找人幫忙調資料。還有,妳的樣品實驗室那裡有消息了,我會一併帶過去。就先這樣了,今天可能很晚才會到家,要是真的急就等等我吧。』
說完宗城急忙掛了電話,堇凝視手機螢幕邊回想剛才通話的內容。在已經證實獵奇殺人案頻發的湊羽市裡又出現血腥事件她不感到意外,倒是地點居然在醫院中讓她很疑惑。從宗城給的整理資料來看,大部分受害者不是在自宅就是單獨外出時被襲擊,然而這一次的攻擊卻在屬於公共場所的醫院。
「我漏掉了什麼嗎……?」如果地點和獨不獨處根本不是『牠們』選擇目標的方式,那一定就有一個她忽略掉的共通性或指標存在。現在也只能希望宗城所說的關鍵,正是那個她所遺漏的部分了。
在等待中時間的流逝感覺更是緩慢,好不容易終於熬到了下班,她用比平時更快的速度收拾好東西趕忙返家。一如預想宗城還在外面工作,用過晚餐後堇便回到自己的房中,打算先用網路搜尋一下醫院的殺人事件。
「……!是那一間?」宗城在電話中並沒有告訴她案件發生的醫院名稱,所以當她看見網頁上寫著她不久前才聽過的醫院嚇了一跳 ,因為就這麼恰好那個車禍受傷入院的同事也正住在出事的醫院裡。堇拿起手機猶豫半响,平時與那名同事其實也沒有太多交集,但如果對方遭到波及絕對不是她所樂見的。
深吸一口氣,主動連絡根本不像她平日會做的事,說不定對方也會對她突然去電感到驚訝吧。翻出從店長那存來給員工間連絡用,實際上卻從來沒撥打過的電話。鈴聲持續一陣子無人接聽,不安在她心裡升起時電話終於被人給接起。
『啊,喂?是荒原嗎?抱歉抱歉,病房不方便講所以我跑到中庭來。』青年聽起來有點疲憊,應該是把堇的沉默當作肯定回答,青年自顧自地繼續說下去:『好難得,這是妳頭一次打電話給我,怎麼了嗎?』
「你……」跟交情沒到一定程度但也不是陌生的人對話總讓她感到不太自在,在腦中想著該怎麼回應才好,不過放棄般的嘆氣之後還是只擠出了簡短一句話:「沒有事吧?」
『哈哈,妳知道了啊?說的也是,新聞大概有報。不過好像有被警方壓下來的樣子,我看媒體大多不被允許進出醫院,真是奇怪。』後面的話好像是自言自語,青年馬上又換個語氣似乎事不想讓堇想得太多:『雖然發生那種事但我沒事啦,我想是吧……反正會好起來的,妳別太擔心。』
的確是被壓下來了,堇心想。各大網站的新聞和先前一樣只有概略性的描述,甚至連醫院跟受害者的簡寫都沒有列出來。於是她去尋找一些小型的私人網站,那類型的網站通常蒐羅了較為貼近真實的情報,由於沒有太多壓力和規範,甚至連一些私密與過度血腥的照片都有流傳。即使如此她能從網站上得知的也只有確實的案發地點與病房,現在還是個敏感時刻,非相關人士連要進入該樓層都有困難吧。
「我並沒有在擔心你。」話說回來剛剛那個短暫的停頓是怎麼了?堇不禁皺起眉,她覺得對方在隱瞞些什麼,可是以她的身分不方便去過問對方隱私。
『還是老樣子啊。』聽可以想見電話那頭青年聳肩或苦笑的模樣,突然他話題一轉將重點帶回早上的事情上:『對了我問問妳,荒原宗城先生妳認識吧?』
「他是我叔叔,你有在醫院遇見?」
『對,我把我看見的東西都告訴他了,相信他應該可以告訴妳參雜各種惡趣味的詭異故事。』
「你是目擊者?」可以從語氣中聽出堇突然激動的情緒,可以的話她不希望那種如同地獄的景像被留在更多人的記憶裡:「忘掉,用什麼方法都行。」
『怎麼突然覺得妳好像很介意,難不成妳也知道什麼?開玩笑的啦怎麼可能,放心吧我會試著忘掉,畢竟我想那個人也會希望我這樣做。對了還有,我看見案發經過的事暫時先別告訴淺間,我怕他會莫名其妙被捲進來,雖我覺得瞞不了多久就是。』
「我明白,」也有同樣想法的堇爽快答應,她也不是那種口風不緊的人:「你就好好休養,有事情需要幫忙可以找我叔叔。」
『我還以為可以直接找妳不是更快……啊、換藥的時間到了,我得回房去了就先這樣囉。』
掛掉電話堇把手機隨意扔回床上,某種無力感攀上心頭,在不知不覺間身邊的人一個個都被牽連而入。堇自知有部分是由於自己的任性,所以更讓她覺得周遭的人是不是都是因為自己才會跟著陷入這種狀況。
「我又忘得掉嗎……」
拆掉髮飾讓夾雜著紫色的烏絲散落開來,看著披在胸口的長髮她摀起臉,令眼前景物僅存狹隘的空間。每當這麼做的時後,她彷彿能透過架起的雙臂以及指縫間微小得沒有多餘事物的景色,蜷縮著身子把自己和世界的苦痛給隔離開來。這是很久很久以前,她愛的同時是愛她的人教給她的方法——如今那個人也已經不存在了。
她還記得小時候自己常常跟在母親身後,說著要代替因工作不在家的父親保護媽媽,而她會得到一個鼓勵般的微笑與擁抱。那張重要的笑臉正逐漸從記憶中淡去,剩下身體還依舊保有當時被懷抱的溫度。薰衣草的顏色是屬於母親的色彩,所以當憧憬與嚮往再也無法實現之後,她在自己的黑髮上留下屬於母親活過的痕跡,同時也是她那天夜裡背叛、逃避殘酷現實的懲罰。
染色的長髮、右手的傷疤,一道刻印代表一個重要事物的逝去。這些東西都在在提醒她必須繼續努力,跨越過目標她才得以獲得重生。
還不可以遺忘。
◆◆◆◆◆◆
「怎麼又躲在這裡哭了呢?」溫暖手掌貼上額頭,女孩還擒著眼淚的小臉仰望因背光而看不清面容的女性。陰影擋去了女性的表情,但仍然可以感受到她所散發而出的氣息,連同周遭帶著香氣的微風,一切都讓人感到無比安心。
女孩於是停止了哭泣。
「她們說我是外地來的,又都不肯跟我玩,還說我是……」咬著下唇,那種明顯帶有汙衊和惡意的字詞她說不出口,尤其是對眼前這個人。
「不是還有隔壁家的孩子陪著妳嗎?」女性笑著,用長袖抹去女孩臉上的淚:「說到他,嚷著說要給人一點教訓就跑出去了。我都來不及阻止,真是個急性子的孩子。」
「我才不要他幫我出頭!」女孩賭氣般的鼓起頰,還紅腫的眼睛和鼻頭讓這表情毫無威嚇力。
「好了好了,別哭。」女性將女孩輕輕擁入懷裡,那纖細的雙臂及飛舞而起的長髮圈成一個只屬於女孩的空間。緊抓著這熟悉的暖度不放,女孩想如果能這樣一直維持現狀那該有多好。
「……■■■■■。」
若有似無的細語飄散在風中,細微得令女孩來不及捕捉。
「什麼?媽媽我聽不清楚。」
「堇、紗彌——我回來了。」
「沒什麼。」對於疑問女性僅回以一個微笑:「妳聽,爸爸回家了,快擦乾別讓他看見妳又哭囉。」
「嗯。」
擦去了淚水,女孩的眼睛凝視前方背影追隨前去。
那是個一如既往的日常。
同時也是無法修復的過去。
◆◆◆◆◆◆
「……。」她覺得肩膀被人輕拍,本就因夢境而睡不安穩的堇很快便醒過來。抬頭一看電腦螢幕早已變成黑色,她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何時趴在桌子上睡著了。時鐘的指針正指向兩點,這一陣子下課後就打工,下班後又接著進行調查作業,不正常的作息維持太久果然有點吃力。
「妳太累了,不好好休息一下嗎?」因為敲門沒回應徑自走進房裡的宗城一臉擔心。他放下手中溫好的奶茶遞給堇,自己則喝著慣例的咖啡做為今日報告的開場。
「一個工作到半夜兩點才回家,還在空腹狀態喝黑咖啡的人好像不太有資格說我。」
「我一點就到家了也吃過宵夜,只是看妳還睡著想說就先讓妳睡一下。」早已習慣對方的直言,宗城倒不介意什麼長幼說話語氣的問題,畢竟堇說的也是事實。
「案子呢?」時間已晚不打算拖拖拉拉的堇劈頭就直接問了重點:「牧之瀨應該有說出他的目擊情報對吧?」
「怎麼妳的消息比我還快?我確實有得到連警方都還不知道的目擊證詞,只不過沒想到那男同學就是妳同事,我聽見時也覺得驚訝。還好就是因為這一點,他才願意告訴我他看見的東西。只不過他說的東西有點……奇妙,我還不知道該不該採信,說不定就是認為警方不會相信他才沒說出口的。」
宗城於是先轉述從名為牧之瀨的青年那聽來的證詞:據牧之瀨所說案發當時已經是凌晨,他因為突然想要去看看也住在同家醫院的好友,所以避開巡房護士跑到別層樓的特別病房裡。之所以稱做是特別病房,在他有意無意詢問之下從護士那得知,醫院中存在好幾間專門開放給不明疾病的特殊患者,而這資訊並未公開對外開放。
「妳知道最近這一兩年湊羽市內有個都市傳說興起吧?」
「『惡夢中的怪物』,在惡睡後的夢裡出現襲擊人的怪物,一旦睡著就再也醒不過來……是指這個的話我想很多人都在傳,不知道的話才奇怪。」
「沒錯,雖然並沒有媒體針對這種原因不明的沉睡狀態做專題追蹤,可是這樣的患者明明已經多到需要特別設區收容還無公家機關問聞,這一點真的很詭異。」
宗城繼續轉述道:那夜裡牧之瀨在病房外停下腳步,他感到不太對勁,房內病患包含他朋友應該都是熟睡狀態,但門後卻斷斷續續傳來某種細碎聲響。於是他打開房門拉出一條小縫朝內窺視,在飄起的窗簾與窗外微光底下有道異形黑影就伏在病床上低頭,流淌黏液的頸首整個埋入死者腹部,莫名聲響原來竟是利牙咬斷骨骼與肌肉所發出的聲音——進食,他所看見的確實就是動物進食的畫面,只不過做為食物的對象是手無縛雞之力的人類。
「就先大概說到這,他的描述有點詳盡但我想不是重點,那種狀況下還能夠順利逃走我都替他感到慶幸了。」宗城難得露出不舒服的表情,牧之瀨的言詞似乎在他腦中具化成影像,就像恐怖電影般的情節敘述他並不是很想再次回憶。以往他負責的案子大多是揭露官商勾結或貪污收賄之類的政治醜聞,真要說上第一線接觸這樣的殺人案還是頭一遭,不習慣血腥場面是在所難免:「聽完他說的話我只覺得他是看錯,畢竟當時太昏暗有可能是光線與陰影的變化而讓犯人在他眼中產生錯覺。可是現階段而言我也拿不出任何足以徹底推翻牧之瀨情報的證據,所以姑且不論真偽度如何,我就先將這個證詞保留起來做為籌碼,暫時不會交給警方。」
「我知道了。」堇就是喜歡對方的這點,理性又不失判斷力,即使再怎樣看來荒謬的事物宗城也會講求實證,從不會直接以既有概念來否定任何可能。也因為如此,宗城才挖得出那些表面以合理謊言掩飾起來的真相:「你說病房內有四個人,三個人被殺害,那剩下那一個連一點傷都沒有?」
「沒有,除精神受到很大衝擊以外沒有明顯外傷,但從這件事就可以抓住很多不合理和可以突破的方向。首先,為什麼犯人會針對那間房的病患下手?這就是我說的關鍵點了,我想到有可能可以當作切入點的假想。」
既然無法從被警方保護著的患者著手,他很乾脆地將方向轉到已經牽上了線的牧之瀨,向牧之瀨詢問了他那名死者友人家的地址之後他便直接前往拜訪。本來死者母親聽見又是媒體根本不打算應門,還好牧之瀨打了通電話知會才沒有白跑一趟。
然後在會談之中宗城得知死者在生前曾經服用過一段時間的藥品,與其說是藥品不如說是帶有醫療作用的保健食品,當然效用可能在廣告裡被誇大。死者母親之所以提出這件事,是由於死者嗜睡的情形是在服用藥物以後開始發生的。
「難道說那種藥跟不明沉睡有關係?」
「我沒辦法現在跟你肯定,但是我已經請人去查了,電腦借我用一下吧。」語畢宗城打開網頁登入自己的信箱,垃圾信件匣裡數十封未讀信件裡有一則屬名「道野」,主旨卻一片空白的郵件:「來了,沒想到他的速度那麼快。」
對於自家二叔的人際關係不甚了解也不怎麼感興趣的堇,只是把注意力放在點開後的信件內文上。隨著頁面下移稍微閱覽過郵件的堇,這才明白為什麼寄件人要使用空白主旨。
「這樣是違法的不是嗎?」信中附加上的文字頁面與掃描圖檔一張張都是警方持有的受害者初步屍檢報告。撇開那些解剖跟屍體相片有些嚇人不提——雖然對已經親眼目睹過許多次死亡的堇來說心理上未造成任何影響,這種資料一般而言都不可能會外流給不是負責該案件的人知道,更何況一個警察應該還避之唯恐不及的記者:「難怪要刻意讓信流到垃圾信件裡。」
「再怎麼說我是私自拜託,要是讓人被找麻煩就不好意思了,至於我拜託的是誰我想就不必多說。」就是因為違法,所以才要把東西放在會讓人混淆的地方,這或許是寄件人怕宗城仍在公司時收到信件做的保險舉動:「妳仔細看看,有沒有發現一個很明顯的點?」
「我發現了,」沒有因畫面慘紅的照片別開視線,堇的手指滑過螢幕,指著那掃描文件上註記屍體情況的那欄。一行行的文字清楚地寫下屍體遭受破壞的部位與創傷方式,每一位受害者或多或少都不相同,腹部撕裂傷、四肢斷裂、內臟毀損……等,其中就只有一條是三份文件都有標明的:「『屍體胃部殘留藥物反應』,這一句對吧。」
「沒錯,但光是這樣還不夠,想確定是不是相同的藥也必須等到進一步的檢驗結果出爐。我這邊也會繼續請人調出過去案件檢體紀錄,來確定以往的被害人是不是也有像這起一樣服用過藥物。」旋轉電腦椅,宗城伸手去搆自己的背袋,堇看見那鏡片之下竟閃過對於探求真相而生成的期待:「至少我們現在可以掌握八九成的是,包括『不明沉睡與藥物有關』,還有這個『東西』。」
「……?」接過宗城手上的文檔翻看,即使上面列的都是艱澀的專有名詞,堇很快發現這份資料正是她送交宗城拿去實驗室進行解析的樣本報告。沒想到那個僅存空氣的透明樣本中居然還可以得出那麼多資訊,不過內容大多晦澀她皺起眉對實在難以解讀的文件放棄:「太複雜了,可以簡化一下嗎?」
「我都忘了妳沒接觸過這種文件,嗯……」在腦中稍微整理出頭緒宗城繼續開口道:「我先問一個問題,妳給我的樣本是從哪裡採來的?這很重要。」
「兇手,可以這麼說。」堇並沒有欺騙宗城但也沒有照事實講明。即便是如此曖昧不明的回答,宗城在聽見之後立刻從椅子上站起,並在房內來回走著模樣顯得比剛才還要焦慮:「有麼不對嗎?」
「不對、很不對、完全不應該。」搔著蓬亂的頭髮,宗城像是要讓自己冷靜般一口氣將冷掉的咖啡喝下肚,但這樣做也壓不下他溢於言表的焦躁:「我這麼說吧,妳給我的樣本裡面除了已知成分以外還驗出一種謎樣物質,這是至今尚未完整解析出來的成分,姑且就叫它做『成分A』。不對的是這種成分A兩年以前,就在我帶妳回日本之前早就隨著某件實驗中成藥消失在美國醫界;更不應該的是,如果真如妳所說這樣品是從連續殺人案兇手身上採集,那有一種最糟糕的可能性存在。」
「兇手身上帶有成分A」、「成分A源自於某種藥品」、「屍體胃部有藥物反應」、「藥物引起的沉睡現象」——被害者服下了含有成分A的藥物陷入熟睡,而兇手藉此選擇目標,並在對象熟睡或意識渙散時將其殺害。
這只是個簡單的邏輯推論,卻讓堇倒吸了口氣。不只是謎樣物質和未知藥品間的關聯,甚至兇手之於被害人之間的關聯都可以推測而出。無論那種藥品的效用有多強、是否一定會帶來沉睡效果,也代表了一件可能引發恐慌的大問題:若是該種藥物現在廣泛流通於市面,那實在不敢想像受到潛在性命威脅的人究竟會有多少?
「他說的是真的……」等到意識到時,緊握著拳感到掌心發燙的堇已經將話脫口而出。暗紫色雙眼黯淡下來,她只是無神地望著閃爍的電腦螢幕,腦海中浮現出母親和好友在永遠熟睡前最後的笑臉:「牧之瀨說的是真的,『怪物』真的存在……」
不能原諒。
「堇?」
要是怪物選擇「獵物」的標的真是出自實驗藥品中的不明成分,那麼、那麼—--
「只是這樣嗎?他們只是為這樣而死嗎!」
毫無價值,彷彿被擺弄玩偶在某人單純的惡作劇之下被摧毀殆盡。
而她,竟連這種如同玩笑般的惡意都無力去阻止。究竟是源自於自我厭惡,還是單純的憤恨已經沒有必要去特意分辨,情緒混和成濁流隨同血液流淌至全身,她只感到自己無可抑制地開始顫抖。沒了指尖用力咬入掌心造成的微小痛覺,好像她會就這樣立定原處化成空殼逐漸剝落散去。
明明過去了那麼久,誰說傷痛能夠被時間給沖淡?
看不見瘡疤,不過是自己選擇別開視線,並不代表疤痕會從此消失。
不願意這樣逃避現實的她一直以來都與傷痕面對面,甚至不顧一切一次次親手撕開裂口往傷裡頭鑽。好不容易尋求至此總算看見或許能讓黑暗退去的曙光,卻發現原來更殘酷的事是,所有自己肩上痛楚的起源居然只是些微枝末節、根本無關乎陰謀詭計的瑣碎事物。
如果當時注意到的話就好了。
母親梳妝台上的玻璃罐、友人隨身攜帶的藥瓶,為什麼她當時認為那些是理所當然的存在而從未過問?
——重視的人都是她所害死的,一定……
帶著體溫的淚水滑下臉頰,那溫度熱燙得令人無法思考。太久不曾哭泣,連壓抑悲傷的方法都給遺忘般,堇任由自己宣洩出早該被解開的情緒。
「……。」宗城不明白堇突來的反應是怎麼回事,只知道他不應該去打破現在的氛圍。連安慰的話都說不出口,他伸出手輕拍堇的背表示關心,希望對方能把積壓已久的東西一吐而盡。
她懂了。
藉由這股真實的情感如今堇才明白,一直以來她所尋求的不是真相,而是原諒。
想要原諒那時轉身逃跑的自己、原諒在火中獨活的自己、原諒這樣不成熟又愚昧的自己……
她走錯了方向,面對不堪的過去她要做的並非抵抗反而應該去試著接受。原來擋下她繼續前行的不是那些未知怪物,而是她替自己所劃下的界線。
「二叔,我……」用仍可以稱得上是不成聲來形容的顫抖聲音,先打破這種凝滯空氣的人是堇。她用已經被沾濕的衣袖胡亂擦去臉上未乾的淚痕,再抬起頭時方才一度黯淡無光的眼睛又重新燃起更清晰的意志:「你相信我說的話嗎?」
「……如果妳說的是關於都市傳說,我依舊持有保留態度。」無關乎個人情感,對於事實他仍講求實證,但沉默了一會宗城繼續開口:「不過我相信妳,這一點是我現在可以給的最大協助了。」
「只要有這句話就夠了。」
遙遠的記憶片段奇蹟似地從曖昧不明的薄膜下浮起,那時母親溶化在微風之中的話語正迴蕩在耳際—--
『即使看不見,無論發生什麼事我都在妳身邊,我不會丟下妳。』
明明從來不是一個人,卻硬是要讓自己一肩扛下,所謂孤獨是她給予自己的重擔罷了。以那樣倔強的表現假裝堅強,刻意忽視掉他人反而令她丟失更多近在身旁的。
「我還是搞不懂妳們這些年輕女孩的想法,」面對堇情緒的大起大落宗城看似有點困擾,不過見對方好轉起來也確實鬆了口氣:「總之,接下來我會去查證之前案件的被害者看看是不是也有驗出藥物反應,被警方保護的倖存者我可能很難著手了。要是真查出是因為那種藥……應該說是保健食品,那我也會動用我這裡的資源全力干涉。『那個東西』早就該消失,我也要替它付上責任。」
「那麼我不會客氣的。」聽出宗城話語中的強調自慈,不過那件事似乎是對方的私事於是沒有深入追問。
「彼此彼此。」宗城把堇所不知道的憂心給寫在臉上,在說了幾句叮嚀的話後就提著背袋走回自己房裡去,房內成恢復一開始的靜謐。
攤開手掌,泛紅掌心上還留著清晰可見的指痕,想通之後她有種壓抑感掃去大半的輕鬆。在宗城的確定情報到手前她還有可以去做的事,她要盡自己能盡的努力阻止事態發展得更嚴重。
這一次,不是為了回不來的過去,而是自己。
「……堇……小堇?」
一聲呼喚讓堇的意識從沉思中拉出來,她回過神就看見淺間站在自己面前不斷揮著手,讓她不禁懷疑自己走神的程度是否有那麼嚴重。
「我沒事。」望了眼空蕩蕩的店內,現在這時間根本不會有什麼客人來用餐,所以堇和淺間在送完唯一一位客人的餐點後就待在櫃台待命,實在太過悠閒才會讓堇不知不覺間把注意力轉而放在自己的事情上頭。
自從父母遇害那時開始就纏著堇的夢似乎有越來越虛幻的趨勢,最初惡夢曾真實到令她一度把夢境與現實混淆,無論是嚼食的聲音還是血腥味都有如身歷其境。這樣子是件好事吧……
「真的沒事嗎?我看你臉色不是很好。」雖然淺間第一天來代班的時候就這樣覺得了,但是接連幾天觀察下來好像也沒有什麼恢復的樣子。
「真的沒……」突然口袋裡傳來手機的震動提醒,來電顯示為宗城的號碼,堇於是蹲下以櫃台做掩護接起電話:「我在上班,怎麼了嗎?」
『我知道,但是我正在接一宗有意思的案子,我想妳會有興趣所以先告訴妳第一手資料。』電話另一頭有點嘈雜,除了快門聲還有許多人交談的聲音。聽見是有關案件的事,堇麻煩淺間先幫忙顧著櫃台,自己則繞進員工廁所才繼續通話:『今天早上發現了殺人案,地點是小醫院的某間四人病房。』
由於也在進行採訪作業所以宗城不能夠說得更詳盡,只大約說了四人病房中的三名患者慘死在醫院中。屍體的狀態和先前數起不明案件,以及最近才發生的公園女屍分屍案相去不遠。剩下那名患者陷入極度恐慌被警察移送到更大的醫院保護,暫時問不出任何有用的情報。
『我找到了一個有意思的關鍵點,我會先從這方面著手去找人幫忙調資料。還有,妳的樣品實驗室那裡有消息了,我會一併帶過去。就先這樣了,今天可能很晚才會到家,要是真的急就等等我吧。』
說完宗城急忙掛了電話,堇凝視手機螢幕邊回想剛才通話的內容。在已經證實獵奇殺人案頻發的湊羽市裡又出現血腥事件她不感到意外,倒是地點居然在醫院中讓她很疑惑。從宗城給的整理資料來看,大部分受害者不是在自宅就是單獨外出時被襲擊,然而這一次的攻擊卻在屬於公共場所的醫院。
「我漏掉了什麼嗎……?」如果地點和獨不獨處根本不是『牠們』選擇目標的方式,那一定就有一個她忽略掉的共通性或指標存在。現在也只能希望宗城所說的關鍵,正是那個她所遺漏的部分了。
在等待中時間的流逝感覺更是緩慢,好不容易終於熬到了下班,她用比平時更快的速度收拾好東西趕忙返家。一如預想宗城還在外面工作,用過晚餐後堇便回到自己的房中,打算先用網路搜尋一下醫院的殺人事件。
「……!是那一間?」宗城在電話中並沒有告訴她案件發生的醫院名稱,所以當她看見網頁上寫著她不久前才聽過的醫院嚇了一跳 ,因為就這麼恰好那個車禍受傷入院的同事也正住在出事的醫院裡。堇拿起手機猶豫半响,平時與那名同事其實也沒有太多交集,但如果對方遭到波及絕對不是她所樂見的。
深吸一口氣,主動連絡根本不像她平日會做的事,說不定對方也會對她突然去電感到驚訝吧。翻出從店長那存來給員工間連絡用,實際上卻從來沒撥打過的電話。鈴聲持續一陣子無人接聽,不安在她心裡升起時電話終於被人給接起。
『啊,喂?是荒原嗎?抱歉抱歉,病房不方便講所以我跑到中庭來。』青年聽起來有點疲憊,應該是把堇的沉默當作肯定回答,青年自顧自地繼續說下去:『好難得,這是妳頭一次打電話給我,怎麼了嗎?』
「你……」跟交情沒到一定程度但也不是陌生的人對話總讓她感到不太自在,在腦中想著該怎麼回應才好,不過放棄般的嘆氣之後還是只擠出了簡短一句話:「沒有事吧?」
『哈哈,妳知道了啊?說的也是,新聞大概有報。不過好像有被警方壓下來的樣子,我看媒體大多不被允許進出醫院,真是奇怪。』後面的話好像是自言自語,青年馬上又換個語氣似乎事不想讓堇想得太多:『雖然發生那種事但我沒事啦,我想是吧……反正會好起來的,妳別太擔心。』
的確是被壓下來了,堇心想。各大網站的新聞和先前一樣只有概略性的描述,甚至連醫院跟受害者的簡寫都沒有列出來。於是她去尋找一些小型的私人網站,那類型的網站通常蒐羅了較為貼近真實的情報,由於沒有太多壓力和規範,甚至連一些私密與過度血腥的照片都有流傳。即使如此她能從網站上得知的也只有確實的案發地點與病房,現在還是個敏感時刻,非相關人士連要進入該樓層都有困難吧。
「我並沒有在擔心你。」話說回來剛剛那個短暫的停頓是怎麼了?堇不禁皺起眉,她覺得對方在隱瞞些什麼,可是以她的身分不方便去過問對方隱私。
『還是老樣子啊。』聽可以想見電話那頭青年聳肩或苦笑的模樣,突然他話題一轉將重點帶回早上的事情上:『對了我問問妳,荒原宗城先生妳認識吧?』
「他是我叔叔,你有在醫院遇見?」
『對,我把我看見的東西都告訴他了,相信他應該可以告訴妳參雜各種惡趣味的詭異故事。』
「你是目擊者?」可以從語氣中聽出堇突然激動的情緒,可以的話她不希望那種如同地獄的景像被留在更多人的記憶裡:「忘掉,用什麼方法都行。」
『怎麼突然覺得妳好像很介意,難不成妳也知道什麼?開玩笑的啦怎麼可能,放心吧我會試著忘掉,畢竟我想那個人也會希望我這樣做。對了還有,我看見案發經過的事暫時先別告訴淺間,我怕他會莫名其妙被捲進來,雖我覺得瞞不了多久就是。』
「我明白,」也有同樣想法的堇爽快答應,她也不是那種口風不緊的人:「你就好好休養,有事情需要幫忙可以找我叔叔。」
『我還以為可以直接找妳不是更快……啊、換藥的時間到了,我得回房去了就先這樣囉。』
掛掉電話堇把手機隨意扔回床上,某種無力感攀上心頭,在不知不覺間身邊的人一個個都被牽連而入。堇自知有部分是由於自己的任性,所以更讓她覺得周遭的人是不是都是因為自己才會跟著陷入這種狀況。
「我又忘得掉嗎……」
拆掉髮飾讓夾雜著紫色的烏絲散落開來,看著披在胸口的長髮她摀起臉,令眼前景物僅存狹隘的空間。每當這麼做的時後,她彷彿能透過架起的雙臂以及指縫間微小得沒有多餘事物的景色,蜷縮著身子把自己和世界的苦痛給隔離開來。這是很久很久以前,她愛的同時是愛她的人教給她的方法——如今那個人也已經不存在了。
她還記得小時候自己常常跟在母親身後,說著要代替因工作不在家的父親保護媽媽,而她會得到一個鼓勵般的微笑與擁抱。那張重要的笑臉正逐漸從記憶中淡去,剩下身體還依舊保有當時被懷抱的溫度。薰衣草的顏色是屬於母親的色彩,所以當憧憬與嚮往再也無法實現之後,她在自己的黑髮上留下屬於母親活過的痕跡,同時也是她那天夜裡背叛、逃避殘酷現實的懲罰。
染色的長髮、右手的傷疤,一道刻印代表一個重要事物的逝去。這些東西都在在提醒她必須繼續努力,跨越過目標她才得以獲得重生。
還不可以遺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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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又躲在這裡哭了呢?」溫暖手掌貼上額頭,女孩還擒著眼淚的小臉仰望因背光而看不清面容的女性。陰影擋去了女性的表情,但仍然可以感受到她所散發而出的氣息,連同周遭帶著香氣的微風,一切都讓人感到無比安心。
女孩於是停止了哭泣。
「她們說我是外地來的,又都不肯跟我玩,還說我是……」咬著下唇,那種明顯帶有汙衊和惡意的字詞她說不出口,尤其是對眼前這個人。
「不是還有隔壁家的孩子陪著妳嗎?」女性笑著,用長袖抹去女孩臉上的淚:「說到他,嚷著說要給人一點教訓就跑出去了。我都來不及阻止,真是個急性子的孩子。」
「我才不要他幫我出頭!」女孩賭氣般的鼓起頰,還紅腫的眼睛和鼻頭讓這表情毫無威嚇力。
「好了好了,別哭。」女性將女孩輕輕擁入懷裡,那纖細的雙臂及飛舞而起的長髮圈成一個只屬於女孩的空間。緊抓著這熟悉的暖度不放,女孩想如果能這樣一直維持現狀那該有多好。
「……■■■■■。」
若有似無的細語飄散在風中,細微得令女孩來不及捕捉。
「什麼?媽媽我聽不清楚。」
「堇、紗彌——我回來了。」
「沒什麼。」對於疑問女性僅回以一個微笑:「妳聽,爸爸回家了,快擦乾別讓他看見妳又哭囉。」
「嗯。」
擦去了淚水,女孩的眼睛凝視前方背影追隨前去。
那是個一如既往的日常。
同時也是無法修復的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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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覺得肩膀被人輕拍,本就因夢境而睡不安穩的堇很快便醒過來。抬頭一看電腦螢幕早已變成黑色,她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何時趴在桌子上睡著了。時鐘的指針正指向兩點,這一陣子下課後就打工,下班後又接著進行調查作業,不正常的作息維持太久果然有點吃力。
「妳太累了,不好好休息一下嗎?」因為敲門沒回應徑自走進房裡的宗城一臉擔心。他放下手中溫好的奶茶遞給堇,自己則喝著慣例的咖啡做為今日報告的開場。
「一個工作到半夜兩點才回家,還在空腹狀態喝黑咖啡的人好像不太有資格說我。」
「我一點就到家了也吃過宵夜,只是看妳還睡著想說就先讓妳睡一下。」早已習慣對方的直言,宗城倒不介意什麼長幼說話語氣的問題,畢竟堇說的也是事實。
「案子呢?」時間已晚不打算拖拖拉拉的堇劈頭就直接問了重點:「牧之瀨應該有說出他的目擊情報對吧?」
「怎麼妳的消息比我還快?我確實有得到連警方都還不知道的目擊證詞,只不過沒想到那男同學就是妳同事,我聽見時也覺得驚訝。還好就是因為這一點,他才願意告訴我他看見的東西。只不過他說的東西有點……奇妙,我還不知道該不該採信,說不定就是認為警方不會相信他才沒說出口的。」
宗城於是先轉述從名為牧之瀨的青年那聽來的證詞:據牧之瀨所說案發當時已經是凌晨,他因為突然想要去看看也住在同家醫院的好友,所以避開巡房護士跑到別層樓的特別病房裡。之所以稱做是特別病房,在他有意無意詢問之下從護士那得知,醫院中存在好幾間專門開放給不明疾病的特殊患者,而這資訊並未公開對外開放。
「妳知道最近這一兩年湊羽市內有個都市傳說興起吧?」
「『惡夢中的怪物』,在惡睡後的夢裡出現襲擊人的怪物,一旦睡著就再也醒不過來……是指這個的話我想很多人都在傳,不知道的話才奇怪。」
「沒錯,雖然並沒有媒體針對這種原因不明的沉睡狀態做專題追蹤,可是這樣的患者明明已經多到需要特別設區收容還無公家機關問聞,這一點真的很詭異。」
宗城繼續轉述道:那夜裡牧之瀨在病房外停下腳步,他感到不太對勁,房內病患包含他朋友應該都是熟睡狀態,但門後卻斷斷續續傳來某種細碎聲響。於是他打開房門拉出一條小縫朝內窺視,在飄起的窗簾與窗外微光底下有道異形黑影就伏在病床上低頭,流淌黏液的頸首整個埋入死者腹部,莫名聲響原來竟是利牙咬斷骨骼與肌肉所發出的聲音——進食,他所看見的確實就是動物進食的畫面,只不過做為食物的對象是手無縛雞之力的人類。
「就先大概說到這,他的描述有點詳盡但我想不是重點,那種狀況下還能夠順利逃走我都替他感到慶幸了。」宗城難得露出不舒服的表情,牧之瀨的言詞似乎在他腦中具化成影像,就像恐怖電影般的情節敘述他並不是很想再次回憶。以往他負責的案子大多是揭露官商勾結或貪污收賄之類的政治醜聞,真要說上第一線接觸這樣的殺人案還是頭一遭,不習慣血腥場面是在所難免:「聽完他說的話我只覺得他是看錯,畢竟當時太昏暗有可能是光線與陰影的變化而讓犯人在他眼中產生錯覺。可是現階段而言我也拿不出任何足以徹底推翻牧之瀨情報的證據,所以姑且不論真偽度如何,我就先將這個證詞保留起來做為籌碼,暫時不會交給警方。」
「我知道了。」堇就是喜歡對方的這點,理性又不失判斷力,即使再怎樣看來荒謬的事物宗城也會講求實證,從不會直接以既有概念來否定任何可能。也因為如此,宗城才挖得出那些表面以合理謊言掩飾起來的真相:「你說病房內有四個人,三個人被殺害,那剩下那一個連一點傷都沒有?」
「沒有,除精神受到很大衝擊以外沒有明顯外傷,但從這件事就可以抓住很多不合理和可以突破的方向。首先,為什麼犯人會針對那間房的病患下手?這就是我說的關鍵點了,我想到有可能可以當作切入點的假想。」
既然無法從被警方保護著的患者著手,他很乾脆地將方向轉到已經牽上了線的牧之瀨,向牧之瀨詢問了他那名死者友人家的地址之後他便直接前往拜訪。本來死者母親聽見又是媒體根本不打算應門,還好牧之瀨打了通電話知會才沒有白跑一趟。
然後在會談之中宗城得知死者在生前曾經服用過一段時間的藥品,與其說是藥品不如說是帶有醫療作用的保健食品,當然效用可能在廣告裡被誇大。死者母親之所以提出這件事,是由於死者嗜睡的情形是在服用藥物以後開始發生的。
「難道說那種藥跟不明沉睡有關係?」
「我沒辦法現在跟你肯定,但是我已經請人去查了,電腦借我用一下吧。」語畢宗城打開網頁登入自己的信箱,垃圾信件匣裡數十封未讀信件裡有一則屬名「道野」,主旨卻一片空白的郵件:「來了,沒想到他的速度那麼快。」
對於自家二叔的人際關係不甚了解也不怎麼感興趣的堇,只是把注意力放在點開後的信件內文上。隨著頁面下移稍微閱覽過郵件的堇,這才明白為什麼寄件人要使用空白主旨。
「這樣是違法的不是嗎?」信中附加上的文字頁面與掃描圖檔一張張都是警方持有的受害者初步屍檢報告。撇開那些解剖跟屍體相片有些嚇人不提——雖然對已經親眼目睹過許多次死亡的堇來說心理上未造成任何影響,這種資料一般而言都不可能會外流給不是負責該案件的人知道,更何況一個警察應該還避之唯恐不及的記者:「難怪要刻意讓信流到垃圾信件裡。」
「再怎麼說我是私自拜託,要是讓人被找麻煩就不好意思了,至於我拜託的是誰我想就不必多說。」就是因為違法,所以才要把東西放在會讓人混淆的地方,這或許是寄件人怕宗城仍在公司時收到信件做的保險舉動:「妳仔細看看,有沒有發現一個很明顯的點?」
「我發現了,」沒有因畫面慘紅的照片別開視線,堇的手指滑過螢幕,指著那掃描文件上註記屍體情況的那欄。一行行的文字清楚地寫下屍體遭受破壞的部位與創傷方式,每一位受害者或多或少都不相同,腹部撕裂傷、四肢斷裂、內臟毀損……等,其中就只有一條是三份文件都有標明的:「『屍體胃部殘留藥物反應』,這一句對吧。」
「沒錯,但光是這樣還不夠,想確定是不是相同的藥也必須等到進一步的檢驗結果出爐。我這邊也會繼續請人調出過去案件檢體紀錄,來確定以往的被害人是不是也有像這起一樣服用過藥物。」旋轉電腦椅,宗城伸手去搆自己的背袋,堇看見那鏡片之下竟閃過對於探求真相而生成的期待:「至少我們現在可以掌握八九成的是,包括『不明沉睡與藥物有關』,還有這個『東西』。」
「……?」接過宗城手上的文檔翻看,即使上面列的都是艱澀的專有名詞,堇很快發現這份資料正是她送交宗城拿去實驗室進行解析的樣本報告。沒想到那個僅存空氣的透明樣本中居然還可以得出那麼多資訊,不過內容大多晦澀她皺起眉對實在難以解讀的文件放棄:「太複雜了,可以簡化一下嗎?」
「我都忘了妳沒接觸過這種文件,嗯……」在腦中稍微整理出頭緒宗城繼續開口道:「我先問一個問題,妳給我的樣本是從哪裡採來的?這很重要。」
「兇手,可以這麼說。」堇並沒有欺騙宗城但也沒有照事實講明。即便是如此曖昧不明的回答,宗城在聽見之後立刻從椅子上站起,並在房內來回走著模樣顯得比剛才還要焦慮:「有麼不對嗎?」
「不對、很不對、完全不應該。」搔著蓬亂的頭髮,宗城像是要讓自己冷靜般一口氣將冷掉的咖啡喝下肚,但這樣做也壓不下他溢於言表的焦躁:「我這麼說吧,妳給我的樣本裡面除了已知成分以外還驗出一種謎樣物質,這是至今尚未完整解析出來的成分,姑且就叫它做『成分A』。不對的是這種成分A兩年以前,就在我帶妳回日本之前早就隨著某件實驗中成藥消失在美國醫界;更不應該的是,如果真如妳所說這樣品是從連續殺人案兇手身上採集,那有一種最糟糕的可能性存在。」
「兇手身上帶有成分A」、「成分A源自於某種藥品」、「屍體胃部有藥物反應」、「藥物引起的沉睡現象」——被害者服下了含有成分A的藥物陷入熟睡,而兇手藉此選擇目標,並在對象熟睡或意識渙散時將其殺害。
這只是個簡單的邏輯推論,卻讓堇倒吸了口氣。不只是謎樣物質和未知藥品間的關聯,甚至兇手之於被害人之間的關聯都可以推測而出。無論那種藥品的效用有多強、是否一定會帶來沉睡效果,也代表了一件可能引發恐慌的大問題:若是該種藥物現在廣泛流通於市面,那實在不敢想像受到潛在性命威脅的人究竟會有多少?
「他說的是真的……」等到意識到時,緊握著拳感到掌心發燙的堇已經將話脫口而出。暗紫色雙眼黯淡下來,她只是無神地望著閃爍的電腦螢幕,腦海中浮現出母親和好友在永遠熟睡前最後的笑臉:「牧之瀨說的是真的,『怪物』真的存在……」
不能原諒。
「堇?」
要是怪物選擇「獵物」的標的真是出自實驗藥品中的不明成分,那麼、那麼—--
「只是這樣嗎?他們只是為這樣而死嗎!」
毫無價值,彷彿被擺弄玩偶在某人單純的惡作劇之下被摧毀殆盡。
而她,竟連這種如同玩笑般的惡意都無力去阻止。究竟是源自於自我厭惡,還是單純的憤恨已經沒有必要去特意分辨,情緒混和成濁流隨同血液流淌至全身,她只感到自己無可抑制地開始顫抖。沒了指尖用力咬入掌心造成的微小痛覺,好像她會就這樣立定原處化成空殼逐漸剝落散去。
明明過去了那麼久,誰說傷痛能夠被時間給沖淡?
看不見瘡疤,不過是自己選擇別開視線,並不代表疤痕會從此消失。
不願意這樣逃避現實的她一直以來都與傷痕面對面,甚至不顧一切一次次親手撕開裂口往傷裡頭鑽。好不容易尋求至此總算看見或許能讓黑暗退去的曙光,卻發現原來更殘酷的事是,所有自己肩上痛楚的起源居然只是些微枝末節、根本無關乎陰謀詭計的瑣碎事物。
如果當時注意到的話就好了。
母親梳妝台上的玻璃罐、友人隨身攜帶的藥瓶,為什麼她當時認為那些是理所當然的存在而從未過問?
——重視的人都是她所害死的,一定……
帶著體溫的淚水滑下臉頰,那溫度熱燙得令人無法思考。太久不曾哭泣,連壓抑悲傷的方法都給遺忘般,堇任由自己宣洩出早該被解開的情緒。
「……。」宗城不明白堇突來的反應是怎麼回事,只知道他不應該去打破現在的氛圍。連安慰的話都說不出口,他伸出手輕拍堇的背表示關心,希望對方能把積壓已久的東西一吐而盡。
她懂了。
藉由這股真實的情感如今堇才明白,一直以來她所尋求的不是真相,而是原諒。
想要原諒那時轉身逃跑的自己、原諒在火中獨活的自己、原諒這樣不成熟又愚昧的自己……
她走錯了方向,面對不堪的過去她要做的並非抵抗反而應該去試著接受。原來擋下她繼續前行的不是那些未知怪物,而是她替自己所劃下的界線。
「二叔,我……」用仍可以稱得上是不成聲來形容的顫抖聲音,先打破這種凝滯空氣的人是堇。她用已經被沾濕的衣袖胡亂擦去臉上未乾的淚痕,再抬起頭時方才一度黯淡無光的眼睛又重新燃起更清晰的意志:「你相信我說的話嗎?」
「……如果妳說的是關於都市傳說,我依舊持有保留態度。」無關乎個人情感,對於事實他仍講求實證,但沉默了一會宗城繼續開口:「不過我相信妳,這一點是我現在可以給的最大協助了。」
「只要有這句話就夠了。」
遙遠的記憶片段奇蹟似地從曖昧不明的薄膜下浮起,那時母親溶化在微風之中的話語正迴蕩在耳際—--
『即使看不見,無論發生什麼事我都在妳身邊,我不會丟下妳。』
明明從來不是一個人,卻硬是要讓自己一肩扛下,所謂孤獨是她給予自己的重擔罷了。以那樣倔強的表現假裝堅強,刻意忽視掉他人反而令她丟失更多近在身旁的。
「我還是搞不懂妳們這些年輕女孩的想法,」面對堇情緒的大起大落宗城看似有點困擾,不過見對方好轉起來也確實鬆了口氣:「總之,接下來我會去查證之前案件的被害者看看是不是也有驗出藥物反應,被警方保護的倖存者我可能很難著手了。要是真查出是因為那種藥……應該說是保健食品,那我也會動用我這裡的資源全力干涉。『那個東西』早就該消失,我也要替它付上責任。」
「那麼我不會客氣的。」聽出宗城話語中的強調自慈,不過那件事似乎是對方的私事於是沒有深入追問。
「彼此彼此。」宗城把堇所不知道的憂心給寫在臉上,在說了幾句叮嚀的話後就提著背袋走回自己房裡去,房內成恢復一開始的靜謐。
攤開手掌,泛紅掌心上還留著清晰可見的指痕,想通之後她有種壓抑感掃去大半的輕鬆。在宗城的確定情報到手前她還有可以去做的事,她要盡自己能盡的努力阻止事態發展得更嚴重。
這一次,不是為了回不來的過去,而是自己。